想起祖父,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我父亲。父亲,如果还没入睡,您一定也想着祖父。可是您沉默着,似乎很多话已随着祖父埋进了泥土。在祖父去世后的很多天里,您经常喋喋不休,点香时、烧纸时、磕头时,您喊一声“爸爸”,又轻轻地念出一串我不明白的悼词。可是无论您怎样念,世界都报以无声的静默。
在祖父生命的最后十多天里,一大家人的守候如此喧嚣如此静寂又如此奢侈。父亲,陪伴祖父的最后的日子,我同样看到了您的疲惫和衰老,如秋风中零乱的黄叶。在祖父不断放大的瞳孔里,在他疼痛而虚弱的呻吟中,我看到了您和每一个人生命的悲辛。
办完祖父的丧事后,您已疲惫到极点。您说,以后您老了不要这样了,折磨人。我突然心若针刺。再过二十年,您就到了祖父的年纪,我也将体会到您一路艰难的心路历程。可是二十年太短,每个人都是山间的草木,必将从强壮走向凋零。
父亲,其实很多仪式并非没有意义。当那些嗡嗡的超度声响起时,我们在恍若隔世的生命里渡一次次劫。最后一次以谦卑的姿势贴近死亡,匍匐于泥土里体悟生的不易。还有那些点点的灯火,照亮祖父归去的天空,也照亮每个人的心。我们将怀着美好的祝福和希望活下去。
父亲,您于我,如同祖父于您。我们无法全部参与彼此的生命,而一起走过的岁月,也显得单薄。在您不厌其烦的漫长回忆中,我知道了祖父的勤苦、慈悲、孝义和仁善,也想象到祖父的清瘦、饥寒、奔波和无奈,而您在岁月无声的潜化中,成了祖父的影子。父亲,三十年来我站在您的影子里奔跑,从苦难的脚掌一步步接近肩头。父亲,不再仅仅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名词,而是一种精神、一份牵念,这个神圣而伟大的词语,不止是我,也是一个群体的精神图腾。
这许多年来,我从故乡到异乡。我不能完全理解您走过的路,也无法对您的疼痛感同身受。当我有了孩子,那个幼小的生命像草芽一样喷薄、成长,我恍然记起我还在幼小的曾经。我和孩子在相遇、熟悉和依赖中彼此安慰和成长,也渐渐理解做一个父亲的艰难和博大。
一代过去,一代又来。人世永远长存。父亲,我们在磨难中浇灌希望之花,我们在血脉相传的定数里行走并感恩。(朱金贤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