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上帝的画笔正从西南扫向正西,在那里,是一片被夕阳辉映成金黄闪光的水域。它有曲折迂回的海岸,和海水中间铅灰的岛屿。水波粼粼,一道灰黑的陆地斜斜地延伸到海水里……在它与我之间,隔着大片漫长而灰暗的泥滩,像无法逾越的天堑。这是让人目瞪口呆的时刻,是许多个黄昏的眺望重合在一起。它是我故乡的海,于渤海以东,一片可以静观夕阳辉煌沉落的海域。近年每逢春夏,小城人习惯在海边消磨黄昏——他们隔着长达几百米远的泥质滩涂,遥望西天一线闪亮的水面——真的只是一线,仿佛仅仅因为必要的慰藉,那光才没有彻底地逃离人间。
云上的风景于此时变幻。在近岸处,暗铅色的云朵凝成一道耸立的巨岩,很像是我在某年夏天见到的碣石——那一组由漫长岁月海蚀而成的、原本呈门状的礁岩,早在我见到它之前,左侧的门框部分已经倾颓,门楣随之坍塌。始皇帝费尽心机找到的通天之门,无人目睹它的开启与闭合。而云朵在天上制造的盛景何以与人间如此相似?或者,云朵也将轻易重建那道倾圮的天门,让某个飞升而至的灵魂得以顺利进入天界?
而天空的沧海在须臾间换了桑田。霞光已尽,云端之上,暮霭沉沉。云端之下的人间,想必已是夜色苍茫了吧。隔着如此浓稠的云层,城市滑入又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。
值机时特意选择了西侧靠窗的位置,按照预想,我将在飞机降落之前,目睹天津城高空中的落日,尔后一头扎入夜色与灯火——它们是并存着的时间,并存着的景色,有如我刚刚挥别的南国灼人烈日,和同一时间里阿尔泰降下的一场大雪。
然而那一天,航班延误,让我在南京机场的候机楼里,与云端辉煌的落日图景交臂错过。
在云端,霾是可视之物。云朵的脏,即便在黯淡的光影中间,也不可能混同于黑暗。曾经的一个黄昏,当飞机穿过灰霾的云层,西边天上的一轮太阳,由一个惨淡的光圈,突然变成了艳丽的橙红。弦窗外光芒耀目,一片白光之中,脚下那片灰白的泡沫之海凝滞不动。这泡沫细密,仿佛匀入了时间的灰烬,沉重,黏稠,在起伏的表面上密布张力。时空静止,只剩下发动机徒然的轰鸣。
飞机再一次爬升,黯淡下来的西方天际,突然出现一道明亮的蓝,是靛蓝里加入了湖绿,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蓝天。
不知什么时候,飞机驶入两个云层之间,神秘的气流波涌而过,机身抖动。没有人慌乱,大家都是见多识广的远行客,并对自己置身其间的钢铁巨兽抱持盲目的信心。古人没有这样的飞行经验,却认定天有九重,他们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呢?难道他们的视力远超于现代人?这也有可能。
从天上往下面看,有的云彩真的飞得很低。云谷幽深,那云彩在下方众云的谷底——它们一定是我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看过的那些云。那时候我乘坐的越野车在巴尔虎旗境内的国道上一路疾驰,我一度疑心,只要爬上车顶,就可以抓住头顶的那朵白云。而在这低飞的云朵之上,丝絮般轻薄的小云彩慢慢流过,是浮在天地间的一脉清浅流水。然而转眼之间,云海升腾,在弦窗之外。是的,在这样的时候,你会感谢有人发明了这个词:云海。它波起云涌,一浪叠着一浪,横无际涯。它是动态的名词,因而气象万千。
在夜间,云彩在机翼之下铺展开广袤的极地之海,冰面洁白,冰层间的裂隙里露出海水的蓝光。——不,蓝其实来自于想象,真实的裂隙是深重的灰蓝,有时,这裂隙间会透出彩色的星光——那是城市璀璨的灯火,模拟着宇宙间星云的寥廓。
当飞机的高度降低到云层之下,我看见了天津,满城的灯火那里一簇这里一堆。机舱下不时掠过薄如雾气的低云,这些灯火随之闪灭开合,像极了余火未熄的灰烬。美到极致有时近乎诡异,纸的灰烬便是如此。
几分钟后,飞机顺利落地,一阵颠簸滑行,缓缓对接上登机口。
又一场旅途结束了。
沙爽,作品散见《诗刊》《散文》《钟山》《天涯》《大家》等刊。出版有散文集《手语》《春天的自行车》《逆时光》、长篇历史人物传记《桃花庵主——唐寅传》、历史随笔集《味道东坡》等。